從愛因斯坦反戰活動談起

作者：林孝信(科學月刊創辦人)
原載《科學月刊》2003年5月號(總編號401期)

西元1914年春天，愛因斯坦離開了他所鍾愛的蘇黎士，遷移到當時世界學術重鎮的柏林。為了爭取愛因斯坦，德國多次派出學者力邀，柏林大學並提供高薪、不必承擔教學及行政責任等優渥條件。愛因斯坦受此殊榮並非意外。1905年他那四篇劃時代的論文，己迅速獲得物理學界的肯定。從1910年開始。他幾乎每年都被提名為諾貝爾獎的候選人。

此時，愛因斯坦處於他一生科學研究的顛峰時期。狹義相對論於1905年提出後，他在1907年便認識到其不足，需要擴充為廣義相對論，並初步形成了等效原理的概念，奠定了廣義相對論的物理基礎。此後數年，他致力於量子論的研究。1911年他又回到廣義相對論的探索，並且透過數學家格羅斯曼(M. Grossmann)等人的協助，掌握了建立廣義相對論必要的數學基礎：張量分析與黎愛幾何。終於在1915年愛因斯坦完成了他一生物理學上(也可能是20世紀理論物理學上)最高的成就─廣義相對論。廣義相對論同時也是一個重力理論。從17世紀牛頓提出萬有引力理論以降，兩百多年來，重力理論基本沒有變化，成為科學山脈中最挺拔的高峰。在這兩百多年內，科學各領域不斷被豐富化或被再次修正，唯有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傲然於群峰之上，供眾科學家膜拜。

愛因斯坦正是要征服這座科學上的最高峰，這是牛頓之後沒有其他任何學者有能力挑戰的。1914年，他已攀爬到關鍵的地點，並被禮聘到柏林大學，擁有最理想的研究環境。就在這時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，德國進兵中立的比利時。如果你是愛因斯坦，你會如何回應？

愛因斯坦可以有一切的理由來迴避戰爭的問題。他的研究正處於重大的關鍵時刻，而這個研究，對人類會有重大的貢獻，而且無人可以取代他。他是被禮聘來從事科學研究；而且不論戰爭如何影響一般人的生活，他也不必掛心。此外，愛因斯坦雖出生於德國，當時卻持瑞士的護照，同時是個猶太人。但是，愛因斯坦站出來反戰！

戰爭期間，德國民間民族主義高漲，任何人敢於主張反戰都會被冠上一頂「不愛德」的帽子。當時德國著名生理學家G. F. Nicolai提出了一篇主張和平反戰的〈歐洲人宣言〉，要求知識份子連署。可是，在學者群集的柏林居然只找到三個人簽名，愛因斯坦為其一。

或許我們認為愛因斯坦的學術成就，足以使他不擔心這種民粹主義式的威脅。這並非實情。他雖然在物理學界已頗受其他學者肯定，但還不是家喻戶曉的知名人物。甚至在科學界，他也還未得到代表聲望高峰的諾貝爾獎(他於1922年才得到)即使他享有更高的世界聲望，也未必擋得住日趨劇烈的民粹情緒。

而且，他的反戰活動還不僅止於連署。1914年11月，就在世界大戰才爆發三個月，他便積極參加籌備一個反戰團體：新祖國聯盟，以取代在戰爭中癱瘓的德國既有和平組織及德國社會民主黨(戰前德國最大政黨)的反戰功能。這個聯盟在戰爭中十分活躍。愛因斯坦是其中的積極份子。

1915年3月，當他知道法國文豪羅曼羅蘭正在瑞士從事和平運動，愛因斯坦便主動寫信給原本不認識的羅曼羅蘭，致以敬意並表示願盡他所能協助羅氏的和平工作。並且在戰火中，也在他緊張的研究工作中，愛因斯坦積極安排到瑞士拜訪羅氏(1915年9月成行)。

愛因斯坦的這些反戰活動並未妨礙他的研究工作。就在這時期，他完成了廣義相對論的建構。或曰：「那是愛因斯坦！他是大天才，別人可學不來！」這或許是對的，但值得注意：愛因斯坦並未因自己在學術研究的重要成就，而排斥對人類和平的關懷與參考。

社會的關懷與參考，會不會影響一個學者的研究工作？從愛因斯坦的例子，我們可以肯定，沒有絕對必然的影響。相反地，愛因斯坦對反戰運動的高度投入，或許是他之所以能成其大的潛在原因。偉大的學者從不把自己侷限在一個狹小的專業領域內。反之，一個對人類重大問題不聞不問的科學家，他的思想格局很難恢弘闊達，這樣的人在學術研究上往往也難成大器。

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、法、英的對立依然尖銳。為此，愛因斯坦作了大量工作，為雙方科學家的和解與交流費心費力。第二次世界大戰後，由於原子武器的發展，與他有密切的關係，更使愛因斯坦晚年投入於建立國際控制原子武器的工作上。可以說，愛因斯坦終其一生都在關心反戰與人類和平的事業。

為何愛因斯坦能長期堅持反戰事業？這可能要從他對社會深層的看法才能理解。愛因斯坦在晚年(1950年)曾發表一文〈為什麼要社會主義？〉闡述他對資本主義體制弊病的深刻見解。從這些社會分析中，可以看到愛因斯坦的反戰，還不純然基於泛泛的人道主義或「愛心」，而是有深刻的社會分析作基礎。這或許是愛因斯坦能夠一直持久地反戰下去，而不只是五分鐘的熱度的原因。

20世紀以來，戰爭殺傷力與日俱增，這些都與科學的進展脫離不了關係。科學有能力造福人群，也有能力傷害人類。科學家比一般人對戰爭所造成的傷害負有更大的責任。愛因斯坦一輩子從事反戰和平運動，或許反映了愛氏體會到這種責任。最近，美國攻打伊拉克。回顧愛因斯坦的一生行誼，期待台灣科學家也能在反戰活動上，善盡科學家應有的人類責任。